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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张一剑×晨药师】(下)

一点碎碎念:

大概是因为我们这一代看金古长大的对武侠有着迷之崇拜吧,总之我这篇写得真的很爽。(就是浏览量比较磕碜)

愿平行世界里的那些人,不要像我的故事那样悲剧收尾。而是桃李春风一杯酒,山水有相逢,来日皆可期。

 

正文: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刘过《唐多令》

 

十二、

六年前的阳春三月,山花烂漫的时节,小小厮一路纵马来到杏林医馆门前,从带血的包袱里抖出一根折断的紫檀木簪子,和两个分外熟悉的小布人,便足以让晨药师心如刀绞。

“药王谷十室九空。尤其谷主……谷主他……”

波波微步点过鲜红的溪水,落在横尸遍野的药王谷里。晨开医馆的那五年里救死扶伤无数,却没能救回和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他抱着冰冷的尸身,看着那张过了不惑之年却依然丰神俊秀的脸庞,哭得肝肠寸断。他颤巍巍地从父亲的脑后拔出一根黑金微针,恨不得把年少之时善心泛滥、引狼入室的自己剁为齑粉。为数不多的幸存者里还躺着一个身中剧毒的张一剑。晨又扒开张一剑的衣物,像是印证了他的猜想似的,那截白皙的颈子上赫然写着一个狰狞的“七”字。

事已至此,铁证如山。他抱起这位名为师兄的爱人,日夜不停地奔至七毒教。好巧不巧,在路上碰见一个身着绛紫衣袍、脚蹬玄色长靴的小厮——

这些年里七毒教的人依旧顶着山眉派的名头办事。因而这身衣裳晨不可谓不熟悉。他反手抽出长剑。剑气如虹,直贯云霄。那小厮哪里是他的对手,跪在地上连声告饶。

“掌门何在?”

“我家掌门去了金城,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回不来……”

“胡说八道!金城郡地处西北,乃关外之地!她好端端的去那里做什么?”

“您是药王谷的人,您难道不知道吗?”那小厮很是不解,“当年泰山之战,我们掌门险些断了脖子。尔后药王谷的魏谷主便在她的伤口里加了世间至烈的蛊毒。那味蛊毒不但会让掌门永葆青春的冰草失效,还会在每月十五毒发一次。而这味毒的解药,却被魏谷主分别藏在九州七十二郡的特定之地。掌门必须要在毒发之前奔赴该地,割下自己的腕间血驱使寄虫开启机关,方能保全性命。”

晨垂下剑柄,长叹一声——看来他还是涉世未深。七毒教与药王谷可谓是血海深仇,当年鸥拂尘又怎会心甘情愿地替少谷主解开寄虫之毒?想来是父亲拿第一味解药要挟她,她才不得不从。这事说来实在是教人唏嘘不已。魏谷主把曾经潜入七毒教里习得的用毒之术,转而用在了昔日的意中人身上。而那七十二味解药只能维持六年光阴,他这是要把鸥拂尘往死里逼。难怪鸥会那样等不住,在那年除夕便向药王谷宣战。估计是为了趁自己还未走远。

然而这便说不通了……鸥拂尘远在千里之外,又是何人对药王谷下此狠手?除非……除非是药王谷的人和七毒教互通讯息。

也就是到了那时,晨才发现自己身上还存着一点父亲杀伐决断的影子。少谷主将药王谷的幸存者和七毒教的子弟全都关在禁室,日夜不停地查,孜孜不倦地审。到了第三日的时候事情终于有了眉目。确有药王谷子弟背叛师门不错,然而这条线索并非指向七毒教,而是指向五年前随着甄武林之死而分崩离析的——山海派。

晨药师拧住眉心,发觉此事的内幕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他召来小小厮:“火速去查何小宝、蓉小乞他们。”

小小厮刚要领命退去,门口却传来声响:“何人在我七毒教里兴风作浪?我老太婆还没咽气呢!”话音刚落,一卷拂尘如同飓风袭来。晨药师不退反进,手起剑落,剑锋凛冽如霹雳,打得对方一时不慎便被剑柄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小子大有长进。”

晨收剑入鞘,极力克制住自己杀人灭口的冲动:“承让了前辈。药王谷里那片为您栽下的桔梗花一如往日繁茂。待您为我师兄解完毒后,务必要去看看。那里是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很适宜放置棺椁的。”

鸥拂尘和听到了无知孩童耍嘴皮子一般,轻蔑地笑笑:“蠢材!你宁愿相信是我隔空杀人,宁愿相信是我们七毒教引诱你们药王谷子弟叛变,也不愿相信是你放在心尖尖上的师兄杀了你的父亲,灭了你们药王谷吗?”

晨忽而感到自己的眼皮跳得厉害,像是被人说中了什么。可他还是稳住心神:“前辈说笑了,哪有灭人满门的时候顺带着给自己也下个毒的?”

“若我是你,我是万万不会救他的。”岁月从不败美人。鸥的面庞上还存着年轻时候的英姿和傲气,“如今你医术超群,妙手回春;身手不凡,剑法卓然。若他死了,你便是万里挑一的全才,当之无愧的英雄榜首,天下第一。”

这回轮到晨药师笑了:“我向来不要这些虚名。我只要我师兄平安。”

 

十三、

为了张一剑的这条命,耄耋之龄的老婆子使出了毕生修为。待到张的呼吸变得匀停,面色恢复红润,后颈不再有标志的时候,鸥已是弥留之际:

“无妨,本来我也只剩一年左右的光阴了。我死倒死了,把这条命还给那小子,让他报了他父母的仇,也算得偿所愿。只是你要想清楚,你救回来的是一匹会咬人的狼……”

她看着眼前这个痴心一片的青年,像是在看着从前的云烟。晨药师替她合上双眼,心如擂鼓。与其说是他不相信那些谗言,倒不如说他不愿相信。

他在进行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赌他的师兄不会这样对待有过肌肤之亲的师弟。

晨安葬好鸥拂尘,带着张一剑回到药王谷养病。此时距离魏谷主离世还不足一月,父亲的尸身依然和防腐的奇药一同封存在棺椁中。晨披麻戴孝,处理一应后事。许是多日不曾好生休憩,隐约之间竟有地动山摇的声响传入耳廓。他以为那是幻觉,支着身子给自己灌下一口参汤。行至窗前却发现里里外外都被山海派的子弟包围。为首那人身着青袍,腰佩长剑,双瞳剪水,面如冠玉,端的是个落拓侠客的做派。只是模样像极了他的师兄。

那是使得一向胸无大志的他难得动怒的师兄。

也是他殚精竭虑、四处驱驰救回来的师兄。

更是鸥的遗言里“会成为一匹咬人的狼”的师兄。

山海派的弟子们举起火把,点燃整片药王谷。事到如今,真相呼之欲出。晨挥剑就要往前冲去,却倏地感到手脚无力,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参汤里被人掺了毒。

火光满天,周遭铺天盖地的热浪几欲将人吞噬。而他却如同坠入三九冰窖之中,彻骨生寒。那位落拓恣意的侠客将他抱起,一步一步地走向亡父的灵堂:

“你们适可而止,莫要烧了我和我师弟的新房。”

参汤里的“软软草”被人升了级,服下之后虽会四肢酸软,丹田空虚,头脑却是清明一片,与常人无异。所以他能清晰地听到张撕裂他身上的麻布,轻佻地调侃着“要俏一身孝”;他能清晰地看到父亲的遗像映入眼底,画上那对如漆的双眸透过面罩,盯着儿子和杀人凶手无耻地痴缠;他能清晰地嗅到刺鼻的焦糊味在暮春的暖风里弥漫开来,那是药王谷那些世间罕见的百年药材被付之一炬;他能清晰地感到那个名为师兄、实为宿敌的青年发疯一般咬着自己的肩颈,痛得他生不如死。

呛人的烟尘席卷着数不清的灰烬飞入肃穆的灵堂,和相缠的青丝一道落在地上。捕得珍馐美味的猎户掐着猎物的下颌,逼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师弟,我现在站得比你高了。

“我不再是那个穷困潦倒、举目无亲、受尽折辱的孤儿。天下武林,我为至尊。你看,我是不是很厉害?

“我不想和你一块儿去做什么劳什子游医游侠……说到这里,你不该以为杏林医馆能在江湖风雨中岿然不动得益于你自己的功绩吧?可笑!你是不知道你的老子暗中派了多少人给你铺路!就连你开医馆时筹到的那笔钱,也是他暗中抵押了一块田地帮你作保的。在那以后的五年里,多少人曾对你的医馆起过歹念,都是你父亲派人解决的。

“你的命可真是好,好到让我打从心眼里嫉恨。可那又如何?我向来不信命,我只信人定胜天。所以我赢了。我成功地把你这位得天独厚、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拉入泥淖,让你成为我掌心里把玩的一件物事。

“晨儿,跟我去吧。你生了那样一张惊世骇俗的面容,不去做山海派的笼中鸟,供人取乐,那才是暴殄天物呢……”

晨药师躺在那堆破碎的孝服中,沉入万丈深渊。过了许久许久,久到那具被魏谷主赋予生命的躯体快要被杀父仇人捣得半死,他那涣散的眸子里终是有了点活人的气息。只听“哇呜”一声,晨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不省人事。

 

十四、

晨药师的前半生,在父亲的爱意里纵得鲜活而骄傲,又在深山百草的幽香中养得清雅而端方,还在杏林医馆的人群里生长得自信而从容。到头来却要被扔回到自诩为名门正派的山海阁里。不为学艺,而为私欲。

他不愿回忆那炼狱般的三年——他被精密的机巧栓在房中,被升级之后的‘川贝贝粉’和‘乌乌头’灌入喉管,被日复一日的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不止一次想过死。他想见他的父亲,想要和孩童一般扑向宽厚的怀抱里,放声大哭。可他常常会在张一剑的枕畔陷入梦魇。梦里的魏谷主依然把他绑在长凳上打板子,却不是因为他在山海阁闯了祸:“可怜我苦心经营二十多载,竟让整个药王谷毁在你这蠢货的手里!我为什么会有你这样为虎作伥的逆子!”

紧接着,又有密密麻麻的一大群骷髅拥上前来,他们长着药王谷弟子们的脸,幽幽地喊着“少谷主,来偿命”,边说边掐住他的脖子,啃噬他的血肉。

身为医者,不能自医;身为武者,内力全无;身为君子,污浊如泥……他全然没有了做人的意趣,成为了药王谷数百浮尸上飘荡着的一缕幽魂。

日月如梭,很快就到了晨的生辰。张一剑给寿星准备了一条彩漆描金的画舫和一壶极烈的佳酿。烈酒钻入了颈窝里,腰窝里,甚至其他隐秘的角落里,漫过了大半身子,凝固在很久没有见过天日的雪白肌理上。而那个被酒香浸润得醺醺然的美人,却叼着银白的酒樽,随着雨打乌篷的节拍,承受着莫大的苦楚和屈辱。

忽然,他从发髻上拆下半根紫檀木簪,毅然插入张的脖颈。暗红的鲜血顺着指尖缓缓淌下,晨发出一声喑哑的嘶叫——他失败了。体弱多病之人又怎会有那样大的气力。张只不过是破了一层皮而已。

于是酒樽和木簪都被一掌打到了舢板上。前者骨碌碌地滚进满池春水之中,后者被指尖抿得粉碎。晨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化为乌有——那也是他的生辰礼。

“你杀了我吧。”

张一剑方才下手重了一些,指尖拂过晨的嘴角,留下的嫣红血迹如同风吹乱红。张俯下身,用自己鼻尖上的那颗痣触碰那道血痕,喃喃地叹道:“好香……”

晨不为所动,提线木偶般盯着张,重复刚才的话:“你杀了我吧,不然我会杀了你的。”

张一剑翻身下床,在自己身上一层一层地撕开仿真度极高的人皮——曾几何时,晨嘲笑过他的假面做得难看,现如今倒也是登堂入室了。

二十多道扭曲的疤痕如同腾蛇一般缠在臂上,数不清的针孔像密密麻麻的蛀虫散布在背上。外头的风雨更加猖狂,摇着里头的人几乎站不住:“好啊!那就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不要像你老子那个杀千刀的一样,让我生不如死!”

 

十五、

张也不愿意回忆药王谷学艺的那五年——他像一条丧家野犬,受尽欺凌。流金铄石的三伏天里,每天中午在烈日之下晒药材的人都是他;药王谷中每个新发现的蛇窟都被他出生入死地掏过;魏谷主研制的每一个新出炉药方都掺着他的鲜血做引;每个刚启蒙的弟子在施针之前都会拿他来试验……在杏林医馆养伤的那三个月,他何尝不想就此归隐,不问世事?可他肩上还背负着父母的命,苍鹰派同门的命,还有自己的命。

他必须要回去,回到那个魔窟一般的地方,继续做不择手段的赌徒。他想,终有一日他要杀遍天下仇敌,成为武林至尊。所以,就好比他曾在山海阁宵衣旰食地钻研剑术,而今他又在药王谷里废寝忘食地研习用毒之术。五年之后,他终于复刻了七毒教的黑金微针和寄虫。前者扎进魏谷主的后脑,结束自己为期五年的苦难;后者拿来给自己下毒,引得晨将他和鸥拂尘置于一室,从而攫取她的百年修为。最后,他以山海旧派之名,号令四方,除却天下邪门左道,医药卜筮,匡扶江湖正统,成为武林霸主。

英雄身侧自然不能少了倾城美人。每每和晨药师彻夜纵情之时,他都会有大仇得报的快意。臂弯里求死不得的那个身影,和他被踹进蛇窟里回头看到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馋得年轻气盛的张一剑恨不得自己能够回到过去的年岁里,去轻薄魏谷主那张矜贵的脸。今日他终于得偿所愿——只见他拖着遍体的伤痕再次攀上了美人的身侧,在那人疼到啜泣不已的时候轻轻地调笑:

“这五年里,魏兄可是害苦了晚辈呢!所幸风水轮流转,今夜良辰好景,也该轮到我来领教一下您的风华绝代了。”

回应他的是晨仰起颈项迸起的青筋——

“张一剑,你是个疯子。”

 

十六、

晨药师逃出山海派的那日张一剑又一次发了疯。他一路找到玄青岛上,却被蓉小乞给好一顿呛:

“你还委屈上了!你恩将仇报,把救命恩人圈禁起来养成废人,可真是集那两个义父于大成。我念在昔日的同门之情上不杀你,但也请你不要踏入玄青岛半步,污了此地的湖光山色。”

张一剑沉默不语。这位岛主曾帮他除去甄武林,不可不谓是恩人一个。他只好拱手告辞,再次踏上征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三年之后他终于实现了心中执念。在青灯古佛旁,倾注着满溢的相思。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不知不觉间,他们早已过了而立之年。那些飞扬跳脱的年少时光如同隔世的光景,留在了功名和恩怨的另一头。

“晨儿,你要是恨我,我便不再给你用药了。但求你和我回去,好吗?

“只要你和我回去,半壁江山我都会捧给你……对了,忘了告诉你了,朝廷要招安,因而我带着山海派的弟兄们投奔了何小宝。我要带着你出征,让你看着我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歆享无上尊荣。”

张没有骗他。此时何小宝的父亲已然荣登大宝。身为皇储的何小宝秉承天意,打造一支独独效忠于皇室的鹰犬之师。那年初夏,张一剑返回京城,领命暗杀前朝党羽,为清君侧。等到那年年底,他已然食邑千户,轻裘快马。一切事情都在变好,许是拿了太医院的珍贵药材吊命,晨药师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些红润的气色,那张深深凹陷的脸蛋也慢慢有了一点平整的线条。到了冬日里,他便懒懒地窝在毛茸茸白花花的狐皮大氅里,像一只金贵的猫。张一剑拿着东海进贡而来的鱼虾喂他,却被躲了过去,说是生鲜一类会削减药效。

张存了心要纵容他:“那就别喝了。记得你刚来山海阁的时候最喜欢吃甜食,想来也是不愿意喝药的。”

晨支着脑袋想了想,终究还是选择了苦一点的那条路,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你我今非昔比,红尘往事随风去,往后不必再提了。”

“不提此事,那就提一提别的……年后随我北上雍州,诛杀一户外逃的重臣家属,如何?”张亲昵地刮刮小猫的鼻子。晨没有回答他,却栽进那面苍黑的玄狐皮裘里拱了拱——最近他和改了性子似的,总是温驯得不像样:

“我新学了几样菜式,前些日子派人送给你的底下人尝过了,都说不错。你愿意尝尝吗?”

张一手揽住着意中人,一手将汤婆子往他的怀里塞,嘴上却在吃味:“好没道理,做了新菜不给夫君尝鲜,反倒先给了旁人?”

晨不愿理会他的脾气,只是转而望向庭前的兰草。上好的金丝炭在火盆里跳着轻微的声响,晨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我还是怕冷。”

他同意了即将到来的北境之行。张欣喜若狂:“北地再怎么苦寒,也抵不过为夫的一颗赤诚之心。我要给我的心肝好生裹着,不让他受一丝一毫的风寒。”

“可我会想念这几盆兰花……等到我们回到京城,怕是要错过花期了。”

张捏了捏那张脸蛋,欺弄孩子一般:“这倒也不难,我给一并捂着,你看如何?”

 

十七、

都说春风不度玉门关。即便是江南早春的时节,关外的冬日依然漫天飞雪。高头大马上的青年披坚执锐,不怒自威,和十年前那个布衣剑客判若两人。那户人家的府兵挡在几十名妇孺前头,被围到穷途末路依旧誓死不从。早有女眷拔下簪子,意欲自尽。然而,又是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山海弟子和中了魔咒一般,“哐当”一声放下武器,缴械投降。

巍峨的城墙上传来缥缈的琴声。张一剑循声望去,却见铁青的穹顶下压着一层又一层厚重的云,而云层的笼罩下赫然铺就一席耀眼的白衣。那身衣裳仿佛由雪片织就,干净无瑕,只是衣襟上佩了一丛翠绿的兰,绽放在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里。呼啸的北风扬起琴师的长发和衣袖,和着琴声发号施令。山海诸位弟子在寄虫的操控之下如同傀儡,只能看着他们的盘中之餐四散逃离。

张一剑是最后一个毒发的人,奈何他的内功心法极为醇厚,点了几处关键穴道之后堪堪留住了神智。早有同僚在晨药师的指控下挥刀砍向自己。张招架几个回合之后觉察出蹊跷。最近几年晨虽然不再服药,可他早已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一个,再怎么调养也无力去操控七毒教的独门寄虫。若有万一,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他想到了当年泰山之战前,魏谷主给他喂下的丹药。

张猛然间感觉自己的四肢百骸几乎被风雪吞噬。他一跃而起,落在城墙边缘。果不其然,琴师的七窍如同泄洪一般汩汩地涌出绛色的血。那血是止不住的,很快就淌过了衣襟上的兰草,染红了大片衣袍。张一剑慌了神,他抱着这位与他羁绊了十几年的旧相识,却感到怀里的分量越来越轻。耳边传来一句更轻的话,仿佛要消散在雪花里:

“我情愿从未和父亲一起来过山海阁,也从未遇见过你。”

晨淡淡地笑了笑,使出全身气力将杀父仇人的臂膀推开。已有更多的鲜血从关节处渗出,他在爆体而亡的前一刻,和千千万万的琼花一道从城墙上飞了下去。

塞外的荒原几欲被大雪埋葬。那个眉眼温润的少谷主和他佩戴的兰芷都没能等来下一个春天,而是睡在了寂寥的关外。

 

十八、

手下将罪人绑到何小宝——准确来说是当朝太子面前。只是被绑的那个人据说是得了失心疯,整日里驾着一辆马车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后来那匹拖马车的马也跑了,他便把车上的灵柩拖了下来,日夜不休地守着。见了故交之后,张一剑沉默不语。直到有太子近卫把那具棺材抬走,他这才嚷嚷起来:

“我和我家心上人是来何掌柜的野店里喝桂花酒的!你们什么规矩?为何要赶走我的心上人?”

在场众人都犯了难。也不知这人是否在装疯卖傻。总之,他犯下滔天大罪,无论如何是留不得了。正打算灭口之时,有人来报:“蓉姑娘求见。”

即便是身处庙堂之高,何小宝依然没有忘记他给那个姑娘的承诺。因而蓉小乞可以凭着一个令牌,进出宫中如入无人之境。自从山海派被招安之后,她成了当今的武林盟主。而蓉盟主此遭前来也不为别的,只为拿人。

“江湖事江湖毕,此人交由我来处置。”

“可他早已不在江湖之中,理应……”

“何掌柜!”蓉小乞打断他的话,“我且问你,你站在这一人之下的万人之巅,可否自在?”

何小宝理了理沉重的冠冕,答道:“我与你们不同。我生来就是皇室血脉,向来就不属于江湖。你们是我大隐隐于市的那些年里随风而来的大梦一场,所以,我也是在其位谋其职而已。”

“可我和你刚好相反。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我永远都不可能被囿于弹丸之地。我想,张一剑亦是如此。他只是被仇恨和利欲蒙了心神,因而才误入尘网。现在我带他回去,给他一个属于江湖人的结局,有何不可?”

 

十九、

玄青岛上从此多了个疯子。

那疯子还挺老实。只要把他和那具放了防腐奇药的棺椁关在一间房里,他就能安安分分地吃饭睡觉,不吵不闹。只是时不时的就会和那棺椁一同喝酒说话。再后来,经蓉小乞允许之后,他换了一处有院子的住处,专供习武练剑。有人见他剑术凌厉,很是放心不下。蓉盟主倒不以为然:“无妨,他在雍州中蛊,强行压制寄虫,就已经消耗大半内力。晨药师死后他的心经已被毁坏殆尽,疯魔无状,如今只剩下几个月的寿数了。像这种罪大恶极之人,不消你去花心思,老天自然会收了他的。”

可是张一剑还是熬到了那年金秋,桂香甜如蜜的时节里。

又是一个落雨的清晨,他穿了一身红衣,戴上红花,打扮得鲜艳明媚。新郎对着系了红绸的棺椁揖了揖,又将一壶桂花酒洒在地上,道:“晨儿,久等了,师兄此番要下黄泉来娶你了。”

细雨蒙蒙中,他挽起长剑,跃入半空,展开孤鸿般的身姿。却因大限将至,重重地落回地上,摔得头破血流。蓉在旁边看得真切。她很想告诉他,玄青岛众人不忍看晨药师做一个孤魂野鬼,早在清明时节便已经将他送至药王谷入土为安了。张眼前摆着的是一具空棺。

新郎在泥泞的地上挣扎着起来,继续着刚才的剑法:“晨儿,你还记着吗?这是你来山海阁时我教你的第一套剑法,名为少年游。若你忘记了,我便舞给你看,你可要看真切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脚步也渐渐地踉跄了起来。他一次次地跌倒,一次次地吐出鲜血。待到雨过天晴之时,扔下长剑,再也没有起来。

玄青岛的湖畔被潮湿的梧桐叶埋葬。那个明眸皓齿的剑客没能落叶归根,他孤零零地躺在了萧瑟的西风里。

 

二十、

江湖上有一位极负盛名的说书人。据说那人是个居无定所、无拘无束的游侠,也曾做过神探,还掌管着七扇门,精通天下情报,这才有了这样多的故事可讲。这天他在茶楼上讲了一个剑客和药师的故事,可谓是闻者落泪。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合上折扇,摇头感慨——

“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都想当大侠,结果都得遭殃……哎,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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